今年度的大學入學考試與申請的結果陸續公布,又是考生們幾家歡樂幾家愁的時刻,也是各高中職學校藉由學生錄取狀況行銷辦學績效的戰國時期。
每年當學測成績公布以及申請結果出爐時,媒體報導焦點大多集中在哪些學生能夠上「台成清交陽政」或醫學院。雖然現在國內大學廣設,幾乎每個年輕學子都有機會讀大學,但是能夠擠入國立大學第一志願科系仍然是大多數學生和家長的期待,而其中進入醫學系就讀更是此階段的指標性成就。
不過,眾所欽羨的科系不見得對自己是最好的科系,醫學系也是如此。年輕學子申請或考上固然很好,但也要想清楚是否了解當醫生要付出的代價,自己的個性是否合適?沒進入醫學系也不須氣餒,各種行業都有貢獻社會、出人頭地的機會;如果真的立定志向要當醫生,再接再厲重考拚醫學系也是值得。
傳統上,在台灣、日本、韓國和歐美,醫生都是一個普遍受到尊敬的專業,擁有較一般行業平均高出不少的報酬與社會地位,也是大眾所嚮往的職業。這個現象從日本、韓國與美國的醫療影集多少可以看得出來,而且在這些國家,要進入醫學院就讀都是相當競爭的過程,學業成績的優異條件自然不在話下。相對來說,在中國,醫生受尊敬程度與社會地位就沒有那麼高,中國醫科大多為大學五年制,要進入的門檻也比較低。
不過最近媒體報導[1]有一位在台灣教英語的美國人畢靜翰(John Barthelette),在臉書貼文表示,他和醫生朋友談到在台灣當醫生的處境,才知道台灣醫生的收入超低,而且被告的風險超高。如果是他,寧可去澳洲度假打工,都比在台灣當醫生來得好。
我並非醫生,但接觸醫院行政工作超過20年,認識不少醫生朋友,看過一些相關的研究報告,加上自己的觀察,想跟年輕學子與一般民眾分享我對醫生這個專業的了解,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大家平常可能沒注意到的觀點做為參考。
醫生是高壓的工作
就我從旁觀察,醫生這個行業,特別是在醫院從事臨床診療的醫師,是相當高壓的工作。首先,臨床醫師的心情幾乎懸在病人身上,每天隨著病人的病情起伏而高高低低,緊張的程度絕對超過股票投資人在股市震盪時的感受。和信醫院黃達夫院長曾說:「我年輕的時候選擇讀醫學院,以為醫師是自由業,後來才知道醫師是最不自由的行業。[2]」醫師大部分的時間和心情都是和病人綁在一起,很難有真正的放鬆和自由。
即使是資深、經驗豐富的外科醫師,在面對即將進行的困難手術,也會輾轉難眠;如果手術過程不太順利,醫師的情緒是很難熬的;即使手術順利完成,心情也不會馬上放鬆,經常還是要惦念病人的後續照護與復原。我認識一位心臟外科醫師,好幾次開完刀後直接留在加護病房整夜看顧術後病人。
再者,醫療是一個追求完美的專業,因為牽涉到病人的生命與健康,醫生不能容許自己在診療上有任何的失誤,這種高度的自我專業要求也是醫師壓力的來源。
為了往期許的醫療品質與境界精進,醫師社群長久以來很重視同儕的共同檢討與彼此評論,希望透過同儕間「用愛心說誠實話」,指出做得不夠理想的地方,互相學習,避免犯同樣的錯誤,不斷提升醫療品質。
因此醫師團體經常辦研討會,病例討論會,死亡與併發症病例討論會(Mortality
& Morbidity Conference,醫界簡稱為M&M),就死亡案例與特殊臨床案例進行深入檢討。面對主管、前輩與同儕的質疑、評論或指正,對參與診療的醫師當事人來說,心理壓力必定不小。
醫生要面對病情與醫療的不確定性
醫師要面對的壓力,主要還是來自於病情與醫療的不確定性。因為病人甚麼時候要緊急就醫無法預測,病情何時會突然惡化也沒有人知道,因此醫師幾乎是隨時待命,以盡快回應病人的臨床需要,每天工作超過12小時是常態。在還沒有手機的年代,臨床醫師早就必須隨身攜帶無線呼叫器,以便隨call隨到,不分日夜。門諾醫院有位腎臟科醫師告訴我們,他除非是請假到外地,否則在花蓮的活動範圍是最北到「家樂福」,最南到「愛買」[3],確保一接到醫院的呼叫,在10分鐘內就可以趕回醫院。
除了病情的不可預測之外,診療本身也充滿不確定性。醫療是不完美的科學,同一種藥或醫療措施,用在同樣病症的病人身上,不見得會得到完全一樣的效果,有時甚至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診斷本身就充滿不確定,病症的因果關係常常是錯綜複雜、甚至隱晦不明,醫師的診斷過程並非一般想像的那麼直截了當,而是用排除選項的方式逐步縮小病因的範圍;有時,難免要用上猜測與想像,來幫助診斷的進行。
當醫生看到病人出現某個症狀,會先在心中列出所有可能的病因選項,然後再經由進一步探詢病人講出更多的線索,與醫師自己的探查發現,並參考客觀檢查數值以及診斷儀器的影像和報告等一連串的程序,逐步排除不可能的病因選項,縮小診察的範圍,然後比對發現與病症之間的關連性,最後醫師再就關連性最高的一種或數種病因採取治療措施,看症狀是否有改善,若沒有改善,就要再考慮其他的病因,重複診療步驟,直到可接受的結果為止。醫師每天都在從事臨床偵探工作,只是要辦的案並不是已經發生結束的事件,而是還正在進展中的案件,比一般的偵探要面對的任務更難以捉摸。
現代醫學是建立在統計學的基礎上面,任何正規的醫療措施與用藥,都要經過統計分析比較,達到顯著效果的才會被採用。但統計給我們的並非絕對的答案,而是在許多前提都存在的條件下,某個醫療措施所產生的結果傾向或可能性。統計分析中必定存在變異,用某種藥物去治療同樣病症,可能對七成的病人有效,對其餘三成的病人無效,甚至產生副作用。這種變異就是醫生和病人要面對的風險的不確定性。
由於臨床上所面對的不確定性,當病人病情出現非預期的變化,或與診斷不同的結果,緊急時醫師必須當機立斷,做出臨床應變。這時醫師心臟要夠強,頭腦要夠沉著,才有辦法做出果斷的決策與良好的臨場反應。
不過我覺得當醫生最大的考驗,是在於對自己的高期許以及相當程度的完美主義,但同時能夠調適自己去接受不確定性與不完美的結果,並在置身於這種矛盾的複雜情緒中能夠保持平衡安穩。
醫生要密切與人互動
醫生每天要頻繁與病人、同儕與醫療團隊中各種專業的同仁接觸互動,若非有某種良好的人際關係以及對人的關懷,否則是很難日復一日從事醫療工作。康乃爾大學醫學院內科臨床教授卡賽爾(Eric Cassell)醫師認為:「所有的醫療都是醫師與病人之間的互動。這種人際互動絕非商品。[4]」醫師必須要真正喜歡與享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溝通與合作,臨床工作才能夠長久做下去。如果將每一次診療視為交易或例行工作,一定會很快職業疲乏。
黃達夫醫師認為[5]醫師必須有一種很快能和陌生人建立「互信」關係的能力,以及有古道熱腸的性格,並且要有控制自己情緒的能力;具有主動關心別人,並且為別人解決問題的能力。他說想要當醫生的人,主要得問自己︰「我願不願意照顧人?我願不願意不計報酬為人多走一趟路?」
此外,醫師是臨床工作的火車頭與團隊的帶領者,必須樂於與同儕與團隊成員討論溝通合作,一起解決問題,並且表達對同事與團隊成員的尊重、激勵、肯定與感謝。優秀的醫師要同時具備冷靜與溫暖的特質,以及兼具實事求是的理性與浪漫熱誠的感性。
醫生看盡人生百態
醫生每天工作上接觸到的若不是血淋淋的身軀,就是病痛、憂傷的人,要從診療工作中直接獲得快樂的感覺,其實是很難的。尤其在面對束手無策的疾病或無法逆轉的病情演變時,內心一定感到相當無力與鬱悶。
還有,醫生會遇到形形色色的病人與家屬,有些講理,有些不講理;有些病人很順從醫師的囑咐,有些會討價還價;有些病人對醫師很信任,有些則處處質疑;有些病家對診療結果心存感謝,有些卻是提告索賠。有時候病人與家屬對於醫療的決定意見不一,或家庭關係不佳,醫師與團隊還需要出面協調。有人說醫院是社會的縮影,在院內可以看盡人生百態,真是一點也沒錯。
長時期在這種氛圍工作,醫生的情緒多半是比較低沉的。2003年英國醫學雜誌對世界各地醫師所做的研究指出,超過一半的醫師認為自己並不快樂或很不快樂;只有約兩成的醫師認為自己快樂或很快樂[6]。2013年美國Medscape醫學網站的調查[7],不同科醫師感覺「身心耗竭」(burnout)的比例,從病理科醫師的33%到急診科醫師的52%,顯示有很高比例的醫師感受到心力交瘁。國內的狀況[8]也類似,2013年一份報告指出,國內三到四成的醫師有「身心耗竭」的現象。
因此,醫生除了醫學專業之外,最好還要有其他的休閒嗜好,來平衡臨床工作上的身心壓力。我知道有不少醫師具有音樂或藝術創作的造詣,有些醫師透過寫作抒發情感,有些醫師則參與公益社團服務社會,有些醫師鑽研某種特殊知識領域,也有些醫師樂在研究。醫師最好有宗教信仰作為心靈上的支持,不僅能幫助自己超越面對生老病死的苦悶,同時可適時撫慰及鼓勵憂傷的病家。
醫生要不斷進修與學習
醫師除了忙碌的臨床工作之外,還要持續進修充實新知。這不僅是為了符合法規、專業團體與保有證照的要求,更重要的是藉此精進醫療品質。醫學不斷在發展,每隔幾年,醫療專業概念與措施可能就有大幅更新,為了提供更理想有效的診療,醫師必須在專業上不停的學習,永無止境。
因此醫生要用許多臨床工作以外的時間進修繼續教育學分,參加學會舉辦的研討會,院內的醫師研討會等。此外還要經常閱讀專業期刊與論文,以掌握最新的研究結果和實證醫學,做為臨床診療的依據。如果不是有強烈追求新知與學習的動機,當醫師絕對是一件辛苦的工作。
醫生在醫療與家庭之間難以兼顧
從前面的討論中得知,要當一位稱職的醫師,再考慮所需的合理休息時間,一天24小時應該是不夠用的,在時間有限的情況下,重要但不急迫的家庭經常是最容易被忽略的。許多醫師共同的缺憾就是無法兼顧對自己家庭的照顧。選擇行醫這條路,某種程度上必須犧牲對家庭的投入。除了非常少數的特例之外,要看到夫妻同時擔任全職臨床醫師,而且在沒有其他家人的支持協助下能夠養兒育女的情況實在太難了。通常醫師的另一半多是全職從事家務,或是採用比較彈性的工作方式,以照料家庭。
我覺得新的醫師世代在這方面與較資深的醫師世代有明顯的不同。相較於前輩醫師將時間精力完全投入在醫療工作上,年輕一輩的醫師較注重生活品質,以及追求工作與家庭的平衡;他們希望適度的醫療工作時間,同時也能夠有足夠的休息,並從事其他的休閒活動,包括家務和子女的教養。
醫生是一份有特殊價值的專業
雖然當臨床醫生有上述許多的辛苦與代價,醫療的工作模式也一直在改變,想必會不斷帶來新的挑戰與契機,到底當醫師是否為一個理想的工作?我們可以了解現在的醫師如何看待這份職業,應該有相當的參考性。美國Medscape醫學網站2013年調查[9]其醫師會員,如果重來一次,會如何選擇職業,結果有超過一半的醫師仍會選擇行醫。我所認識的醫生朋友,希望子女讀醫科的情況仍相當普遍,其中也出現好幾位第二代的醫師。除了習醫本身獲得社會的正面評價之外,有位醫生朋友告訴我,醫生工作相對穩定、報酬不錯,並且可以實際幫助別人,是意義價值和現實條件兼善的專業。
門諾醫院前院長黃勝雄醫師曾說,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他仍會毫不考慮的選擇當醫生,因為行醫帶給他無比的成就感與意義感,看到病人因為他的診療病情得到好轉、擔憂變成平安、消沉變成盼望、苦惱變成喜樂,就讓他感到滿足。在臨床工作中病人願意相信他,將隱私與內心最深的想法坦誠相告,這不是一般人所能夠享有的特權;許多病人與家屬後來都成為他長久的朋友,互相關心支持,更讓他感到無比的福氣。
黃醫師行醫的滿足感來源並非特例。美國內科醫學會年會中曾透過6年的工作坊,請醫師們寫一篇短文敘述自己在醫學生涯中,讓他們覺得最快樂、有意義的一件事,共收集了83篇短篇故事。經過分析發現,讓這些醫師覺得最有意義的,並不是醫療上的專業成就,反而都是與病人人性化的互動關係[10]。
從物質報酬的角度來看,若把醫師實際投入工作與進修的時間、勞心勞力程度、執業風險與單薪等因素考慮在內,醫生並不能算是真正的高薪職業;「錢多、事少、離家近」的理想工作條件很難套用在醫生身上。開公司、做生意、賣冰,開發程式、當科技新貴應該都比醫生賺得更多,讀MBA的投資報酬率會比讀醫學院來得更高。
但是當醫生有一個其他職業很難獲得的報酬,就是用醫療專業去協助病人解除病痛或給予病家力量面對病痛。醫生不見得能夠,事實上也不可能治癒(cure)每一個病人,但一定能夠給病人所需要的關顧(care)。而當醫生用心對待病人,病人以完全的信任與感謝回饋醫生時,這種回報就是行醫最實質、終極的滿足與價值源頭。
儘管當醫生很辛苦、不自由、風險高,但是如果能夠接受挑戰,並享受醫病互動的可貴,從事醫療工作永遠是一份殊榮和福氣。
(本文2017年4月20日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322/article/5567
[1] 〈外籍老師看台灣醫師待遇!兩點超中肯〉,網址https://www.msn.com/zh-tw/lifestyle/livingsocial/%E5%A4%96%E7%B1%8D%E8%80%81%E5%B8%AB%E7%9C%8B%E5%8F%B0%E7%81%A3%E9%86%AB%E5%B8%AB%E5%BE%85%E9%81%87%EF%BC%81%E5%85%A9%E9%BB%9E%E8%B6%85%E4%B8%AD%E8%82%AF/ar-AAnTEtw?li=BBqiGU5
[7] Physician Lifestyles -- Linking to Burnout: A Medscape Survey, http://www.medscape.com/features/slideshow/lifestyle/2013/public#1
[9] Physician Compensation Report: 2013: A Medscape Survey, http://www.medscape.com/features/slideshow/compensation/2013/publ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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