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2日 星期四

讓信仰成為醫療的助力

資深藝人豬哥亮上個月因為大腸癌病逝,相關消息佔據眾多媒體的版面。其中,豬哥亮得知罹癌之後所選擇的醫療方式,也引起各界的關注與討論。

根據報導[1],豬哥亮於2014年確診罹患大腸癌第二期,當時並沒有立即開刀治療,而是希望靠宗教的力量抗癌。一直到20169月,豬哥亮病況惡化進入台大醫院接受手術與化療,體重也爆瘦近15公斤,並於今年3月轉入安寧病房。

迷信阻礙醫療?

與豬哥亮有深厚交情的前立委余天先生在2014年就指出,豬哥亮是因為迷信,才沒有在發現大腸癌時接受正規的手術與化療[2]。另有一篇報導[3]透露,豬哥亮之所沒有在癌症確診之後馬上採取手術與化療,主要的原因是希望能夠繼續拍戲,賺錢為么兒多積存一些教育費。另外,他選擇留在舞台上,希望為女兒謝金晶出唱片助一臂之力。還有,豬哥亮認為術後可能要裝「人工肛門」,有損自尊,因此不傾向採取手術治療。經過兩年後豬哥亮病情演變成癌症末期,親友力勸他就醫都被拒絕,直到前往宮廟拜拜,神明指示要他開刀,他才終於點頭答應。

其實,病人得知病情後,要採取何種治療方式,或者要不要治療,本來就是屬於病人的自主選擇權,其他人應該給予尊重,無法說長道短。每個人的價值觀和人生重點排列的優先順序不會完全一致。對某些病人來說,在面臨重大病痛之際,可能有比治病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像上述豬哥亮為了幫助兒女的未來發展,選擇繼續演藝事業,且不希望因為治療而耽誤這些規劃,也是很天經地義的想法。只要很清楚自己的價值排序,對所選擇的方式不會後悔,就是正確的決定。

不過因為豬哥亮大腸癌確診時只有67歲,其他健康狀況還算良好,依目前的正規治療預估有不錯的效果,然而當時他選擇中醫針灸與依靠抽象的宗教力量,不免讓親友和粉絲們婉惜。據報導後來豬哥亮自己曾感嘆在確診時應當相信西醫,立即住院治療,而不是病情惡化後才開刀。

當人面臨到威脅生命的疾病時,除了生理的痛苦與心理上負擔之外,還有心靈上對生命不確定感的徬徨。這時有不少人會向宗教求助,像豬哥亮篤信民間宗教,並在宮廟擔任主委,因此內心祈求神明的保佑醫治便成為他的主要依靠來源。

在最近的公共電視影集「通靈少女」中,就有一段劇情提到一位議員因為愛妻癌症末期,希望透過宮廟仙姑的誦經祈福能夠使其妻子得到醫治。劇中仙姑清楚知道自己沒有能力醫治病人,認為病人應該就醫,但受迫於議員的壓力,卻不能明講,只能照做。後來議員妻子病危,議員強迫要求仙姑作法挽救太太的性命,導致雙方發生衝突,最後神明降駕發威之下,明示案主應該坦然接受上天對生命的安排,不要強求,才讓案主接受及放下。

我自己也聽過有些基督徒在得知罹患癌症之後,決定不循正規的醫療,而是去禱告山,想單純靠禱告得到醫治,或者去參加聖靈醫治聚會,祈求透過上帝直接的治療而得到康復。

現代醫療是神庇護病人的管道

我相信確實有病人因為宗教神明的力量而得到康復,這是「神蹟」。在現代醫療發展以前,這是人類依靠的主要醫治管道。但是這種醫治的決定權完全在神的手上,人類只能被動接受神的眷顧與否。現代醫療的出現,儘管有其不完美之處,卻能夠治療許多以前束手無策的病症,透過醫療與技術挽救了許多寶貴的生命。

德國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牧師曾說,傳統觀念下的神是一位「縫隙之神」,因為許多人普遍認為宗教信仰是超自然的力量,一旦某些現象或領域的面紗被科學所揭開,就變成自然界的一環,不再是上帝的權力範圍。因此,當自然科學能夠了解的領域愈來愈多,神的施展空間就一步步受到擠壓,最終成為一個「縫隙中的神」。

真正的神不會被限制在狹窄的縫隙中,我們大可有信心地將正規醫療看為神眷顧人類病痛,所賜予更為寬廣的救治管道。在此觀點上,以現代科學為基礎的醫學與宗教信仰並無衝突,不一定要將兩者截然劃分和從中取捨。神可以用任何祂想要的方式來庇護人們,包括現代正規醫療中的手術、化學治療、放射治療、心導管支架和藥物。這是現代人比古代的人們能夠從神所獲得更多恩典的途徑。

關於這點,門諾醫院創辦人薄柔纜(Roland P. Brown)醫師表達得最直接簡明。在醫療資源缺乏的年代,薄醫師以精湛的手術救治許多花蓮的病人與傷者,但是他說:「不是我們外科醫師在醫治病人,而是上帝借我們的手開刀。」

如果單純因為宗教信仰的緣故而排斥正規醫療,是不必要、更是很可惜的,這樣反而會大大限縮自己獲得神眷顧醫治的機會。有一個寓言故事說到:一位虔誠的信徒遭遇水災,房子幾乎要淹沒,他爬到屋頂一心祈求上帝來救他。三度有救生艇靠過來,救生員迫切要接他上船離開去安全的地方,但都被他拒絕,因為他堅信上帝一定會親自來救他。最後他不幸被高漲的洪水沖走而罹難。當他到天堂門口遇到上帝,就向上帝埋怨為什麼不來救他,上帝回答:「親愛的孩子,我曾三次派救生員過去救你,而你都拒絕不上救生艇,讓我非常焦急心痛!」

對有宗教信仰的病人來說,現代醫療也是上帝用來將我們從病痛的大水中挽救出來的「救生艇」,我們不需要去排斥,非得要求上帝用神蹟的方式來醫治自己。如果上帝只能完全按照我們所想的方式去行事,那到底是誰在當神?

宗教信仰關懷讓科學的醫療更為圓滿

從另一個方向來看,講究科學的正規醫療也不必排斥病人去尋求宗教信仰的力量,醫護專業人員如果能夠了解病人的宗教信仰,引導病人善用其中有助於病情的方式,營造對罹患疾病與治療照護正面的態度,將能夠更積極幫助病人在治療的期間獲得身心的安適。

宗教信仰的力量與醫學可以互補發揮更大的醫治功能,在接受正規醫療的同時,信仰帶來更為穩定、積極樂觀與信心的力量與效果,幫助病人安心接受必要、合理的治療,並坦然接受努力的結果。醫療院所若能主動提供病人心靈的關懷、鼓勵與安慰,以及適當的宗教聚會,與醫療照護可以更加相輔相成。

當人罹患重大疾病時,除了生理的變化之外,也會伴隨強烈的情緒反應。著名的精神醫學專家庫伯勒-羅斯(Elisabeth Kubler-Ross)醫師指出,當人得知自己罹患重大或不治之症,或是面對喪親之痛以後,通常會出現五個情緒反應的階段,依出現的順序[4]大致如下:

(1)震驚、否認:一時無法接受事實或診斷結果,認為是診斷錯誤,不願相信這是真的。

(2)憤怒:覺得挫折,不公平,質問「為何是我?」「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3)討價還價:內心試圖透過一些條件希望能避免事情的發生,或改變事實。此時許多人會尋求宗教的途徑,與神明交換條件。

(4)憂鬱:陷入絕望、沉溺於悲傷與沮喪、不想與人接觸,不知道日子如何過下去;心情極度低落、伴隨食慾不振。

(5)接受:此時病人較能坦然面對疾病事實,並有心理準備接受治療,能夠理性看待最終的結果。

若要幫助罹患重大疾病的病人,不只是在去除其身體上的病因與減緩痛苦而已,還要妥善陪伴與帶領病人與家屬經過這些情緒轉變的階段,其中涉及許多心靈上的問題,則有賴宗教信仰的力量與智慧去解開。

有鑑於此,近年來衛生福利部開始鼓勵醫院培訓與設置關懷師,由專任或志願服務的宗教人士擔任,與臨床與醫護團隊一起為病人的身體、心理、與心靈的需要提供全人照護。這也是為什麼現在的癌症治療照護必須仰賴健全的團隊,包括多科醫師、護理師、社工、心理師、關懷師、營養師等專業人員的群策群力,不再是單打獨鬥。

良好的宗教信仰所形成的社群可以在適當的時候給予病人實質的支持與關心,讓他們有力量往前走。博學的英國作家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在《宗教的慰藉》這本書[5]中提到社群意識與運作是宗教帶給人類最美好的功能之一。他說:「宗教的明智之處,就在於不會要求我們自行處理自己的情緒。」各種宗教信仰中都有特定的儀式與聚會讓其信徒體會自己的有限,表達對神的崇敬;也讓社群中的成員彼此關心、激勵與饒恕,共同分享成就與面對哀傷。當個人陷入重大病痛時,這種信仰社群經常能展現積極的力量。

英年早逝的史丹佛大學醫院神經外科住院總醫師保羅‧卡拉提尼(Paul Kalanithi),在其臨終前所寫的回憶錄[6]《呼吸化為空氣》中,深切地分享了醫者的信仰觀與對生命的體認,很讓人感動。卡拉提尼醫師是難得的青年才俊,在英美一流的大學完成英語文學、人類生物學、科學與醫學哲學和醫學訓練;在接受神經外科住院醫師訓練同時從事神經科學研究,並榮獲美國神經外科學會最高研究獎。

比卡拉提尼醫師傲人的學術成就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對臨床醫療有血有肉的人文關懷與宗教情懷。成長於基督教家庭的他曾經在接受嚴格的科學訓練之後,非常趨近無神論與物質觀點的科學觀,但是在臨床工作中他重新看到人與生命的本質,以及信仰對人生意義的重要性,特別是當人處於重大病痛與生死交關之際。他說:「(行醫)去保護生命的召喚,不只是生命,也包括另一個人的自我認同(也許稱之為靈魂也不算太過分),其神聖性不言而喻。」

卡拉提尼醫師在得知自己罹患肺癌而且病情不樂觀時,也經歷哀慟的五個階段,跟神討價還價,甚至對上帝生氣:「我努力了一生抵達這裡,然後你賜給我癌症?」但是這些內心的掙扎幫助他體會到一件事:「醫師的職責不是峻拒死亡,也不是使病人回復舊有生命,而是敞開雙臂擁抱生命已經分崩離析的病人及家屬,而且努力使他們重新站起去面對、去弄清楚他們本身存在的意義。」這已經超越醫學的科學範疇,進入宗教信仰關愛的神聖領域。由此看來,要給予病人最終極的關懷與幫助,醫病之間信仰層面的心靈支持與交流是關鍵且不可或缺的。

1965年花蓮一位10歲的阿美族男孩鄭金生,被載甘蔗的糖廠小火車輾過,失去左手肘及右小腿,失血過多且昏迷被送到門諾醫院,薄柔纜醫師緊急施以手術救回孩子的生命,鼓勵他:「你的命已經被上帝救回,未來的生活會很辛苦,但是你要好好活下去。」將近50年後,在薄柔纜醫師回憶錄《微聲盼望》的新書發表會上,鄭金生吹奏小喇叭樂曲向薄醫師表達感謝,並親口告訴他:「我真的有把醫師的話放在心上,好好活著!」

因此,醫療本質上有兩個核心,一個是科學與技術,另一個就是信仰關懷與人生意義的追尋。很可惜的是,這兩個核心大多沒有交融而各自獨立,甚至是互相排斥,造成許多的遺憾。盼望醫療團隊與機構更為重視醫療的神聖本質,在病人與家屬的人生關鍵時刻,促成與注入信仰的關懷與力量。而且期待病人與家屬能夠體會到正規醫療其實是神所賜予的醫治恩典,用信心與盼望接受,在病痛中仍積極活出生命的意義。

(本文2017年6月20日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322/article/5804



[1] 〈豬哥亮抗癌路 坦言「內心其實很怨恨」〉,自由時報,2017/03/28http://ent.ltn.com.tw/news/breakingnews/2018810
[2] 〈豬哥亮大腸癌堅持不開刀 余天:他太迷信〉,自由時報,2014/10/30http://ent.ltn.com.tw/news/breakingnews/1144195
[3] 4大原因!豬哥亮大腸癌拒開刀〉,自由時報,2017/03/29http://ent.ltn.com.tw/news/breakingnews/2019994
[4] 實際上不同的人在歷經哀慟的五個階段的順序不會完全相同,有時某一個階段可能會反覆出現幾次。
[5] 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著,陳信宏譯,《宗教的慰藉》(Religion for Atheists: A non-believer’s guide to the uses of religion),先覺出版社。
[6] 保羅.卡拉尼提(Paul Kalanithi),唐勤譯,《呼吸化為空氣:一位天才神經外科醫師最後的生命洞察》(When Breath Becomes Air),時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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