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5日 星期日

《產科醫鴻鳥》的社會療癒學

《產科醫鴻鳥》(コウノドリ或譯為《天才婦科醫》)是去年10月在日本開播、以孕產與新生兒照護相關議題為劇情的電視連續劇,總共有10集。劇中透過許多周產期照護所遇到的重大事件,如未婚單親媽媽急產、孕婦重大創傷、高風險分娩、早產、未成年懷孕生產、不孕症、胎兒缺陷、高齡懷孕、嬰兒臨終、孕婦心跳停止急產搶救等,去述說一個個動人的故事,也讓觀眾了解婦幼醫療的真貌與珍貴。

據說《產科醫鴻鳥》的收視率並沒有像其他幾部代表性的醫療日劇《白色巨塔》、《醫龍》、《派遣女醫》那麼高,可是在我看來,《產科醫鴻鳥》是這幾部醫療日劇中,最平實且能夠細膩反映臨床情境和醫病互動的作品。雖然不像其他三部醫療日劇情節那麼緊繃與重口味,《產科醫鴻鳥》淡淡溫馨與哀愁的劇情卻能讓人回甘許久,其中所透露的意涵其實是非常深刻的。

前述三部日劇的英雄主義色彩比較濃厚,主要在凸顯某位技術高超或堅持獨特理想的主角醫師,去對比另一位或一群追求利益權勢、附庸世俗價值的醫療工作者,以呈現醫療的本質醫師義無反顧為病人診療、解除病痛的卓越情懷。

「一旦你們做出決定,我們就會全力支持」

相較之下,《產科醫鴻鳥》述說的是一個醫療照護團隊的故事,這個周產期照護團隊包括婦產科醫師、急診醫師、新生兒科醫師、麻醉科醫師、助產師、護理師、社工師、醫院經營者以及孕產婦自己與家人。劇中當然也有主角(婦產科的鴻鳥櫻醫師),但並沒有刻意去塑造其個人高超的醫療技術和優越的道德光環,而是用鴻鳥醫師的工作與醫病互動為軸線,清晰地說出團隊每一個人物的工作內容、個性與價值觀差異,以及他們在病人/產婦關懷照護工作上的重要角色與貢獻。

每一個病人就醫通常不只有個人的身體病痛而已,隨著病情嚴重程度加劇時,心理壓力、心靈憂傷與惶恐、經濟負擔、對醫療方式的抉擇、家人照顧責任的分配、以及對生命倫理的取捨和衝突等問題會一一浮現。這些問題不是主治醫師一個人就能夠全盤掌控與協助的,而需要集結各種專業的同仁,與病人一起努力,盡全力去支持病家所做的決定,針對病人全面的需要,提供完整的關懷照護。

孕產醫療照護這個主題更能讓我們看到臨床團隊的重要性。生產至少牽涉到產婦和胎兒,因此需要婦產科和兒科醫護人員的合作照護。對於一間像劇中照護高危險妊娠的專責醫院,婦產科與新生兒科醫師之間的合作,可能需要比婦產科醫師之間的互動更加密切才行。

生產是一整個家庭,甚至是家族的大事,夫妻、父母、兄弟姊妹的意見都會造成某種程度的影響,如果家庭本身就有潛在的問題,也極有可能在孕產時期變得複雜化,成為臨床照護團隊必須與產婦家人共同面對的難題。

優秀臨床團隊的基礎不在於成員的個性、認知、經驗都要一致,而是要有共同努力的目標。團隊成員的差異與多元是需要的,而且應該被尊重與接納。通常在戲劇中為了劇情的張力,都要有很鮮明的好人與壞人,然而《產科醫鴻鳥》很可貴的地方在於呈現周產期照護團隊的每一個成員不同的專業與特質,特別從婦產科的鴻鳥醫師和四宮醫師兩人身上,可以對比出他們為人處事觀點的明顯差異,但劇中並未武斷地告訴觀眾誰對誰錯,而是透過劇情訴說不同觀點的緣由,在彼此充分理解中找到共事與彼此互助的基礎。在真實的處境中,沒有絕對好或絕對壞的人,只有不同的人,其實差異是必要的,因為要處理如臨床上所面對的複雜情況與問題,必須有多元的觀點與價值。

實際的醫療並非那麼理想,醫療中有太多的不確定,甚至未知的狀況,因此不可避免會遇到許多困難、痛苦的抉擇或取捨。比如劇中所提到的生產方式的選擇、急重症床位不夠、人力不足與營運成本的壓力、要救產婦還是胎兒生命的兩難、在病人危急狀況下醫師要採取何種措施、醫師和病家對於要不要保留胎兒的抉擇、產前檢查資訊的利弊、自己養育新生兒或交給別人領養等等,都是臨床上會遇到的難題。

這些問題,經常沒有標準的答案,每個案例情況不同,可能做出不同的判斷。對此,本齣劇藉由鴻鳥醫師對醫療照護團隊道出:「正因如此(臨床上沒有標準答案),我們才必須認真地面對病人,將正確的訊息傳遞給他們,病人下判斷後,我們對此判斷竭盡全力。」對於病家則誠懇表達:「醫師無法對你們的未來負責,但是一旦你們做出決定,我們就會全力支持。」

因此,臨床團隊的共同基礎與目標就在於盡可能幫助病家了解真實的狀況,分析客觀的環境條件與可能的選項與預期結果,讓病家能夠做出最符合其利益的決定,然後全力支持病家朝此決定努力。在此,擁有多元專業背景、個性與觀點的團隊正可以顯出獨特價值。因為多元的團隊比較能夠彙整及提供完整的資訊給病家,透過互補減少盲點,做出較好的臨床處置,並整合相關的資源支持病家所需。也因為大家都有為病人的利益努力的共同出發點,因而能夠異中求同。

不過,臨床上有時會遇到即使病家瞭解事實後仍無法下決定的情形,對病家來說,了解真實狀況並要做出取捨有時候是非常困難、殘酷的。此時醫療團隊成員若能用愛心與同理心對待病家,給予溫暖的關懷、鼓勵和陪伴,使他們存有盼望,將成為病家最好的支持。前衛生署副署長,馬偕醫院資深兒科醫師黃富源教授在這種情形下,都會告訴病家:「如果病人是我的親人,我會如何考慮和抉擇[1]」通常這樣的溝通取向多能取得病家的信任,實際幫助病家採取適切的措施。

「生產就是奇蹟,直到孩子降生為止,任何事情都不可預測。」

雖然生產大致上是一個自然的過程,即使沒有醫護人員協助,大多數的產婦應該都可以自然生產,不過生產過程中也隱藏著風險,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出問題。某些孕婦或胎兒的異常狀況會引起早產、難產或生產併發症,導致婦幼生命的危險,甚至死亡。因此台灣早有一句俚語說「生贏雞酒香,生輸四塊板[2]」,就很傳神地描寫到每一次生產都可能是生死的關卡。雖然醫療的進步已經大大提高生產的安全,但還是無法完全避免生產的意外。所以這齣劇不斷在強調:「(平安)生產就是一連串的奇蹟,直到孩子降生為止,任何事情都不可預測。」

因此對周產期照護團隊來說,任何臨床上的診療與處置都不能輕忽,必須步步為營,確保孕婦與胎兒的安全與健康。同樣地,對孕婦及家屬來說,也要負起自身安危及保護胎兒的責任,避免懷孕期間接觸對母體和胎兒健康不利的因素(如不要抽菸),採取必要的保護措施(如注射疫苗、定期接受產前檢查)。在這方面,這部影集對觀眾發揮了很好的孕產衛教功能。

鴻鳥醫師在劇中曾講出一段很感人的話:「創造奇蹟的不只是神,還有家人、醫師、護理師、助產師想要守護幼小生命的強烈意念,成為創造奇蹟的力量。」哈佛大學教授、著名作家、也是外科醫師的葛文德(Atul Gawande)也談到:「不管早產的新生兒如何弱小不堪,看來毫無希望,還是給他們靜脈注射,用人工呼吸器。一年後發現,大多數早產兒儘管在出生時只有一千到一千五百公克左右,不但可以存活下來,而且能正常健康發育靠的就是醫師願意為他們而戰。[3]

許多醫療人員都有這種不放棄的特質。發明評估新生兒生命徵象的「艾卜佳量表」的麻醉醫師維吉妮雅.艾卜佳(Virginia Apgar)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如果是對的事,就要義無反顧地去做,而且刻不容緩。」她當時看到許多有問題的新生兒還未死亡就被列為死產兒,遭放棄救治,因此她鍥而不捨想出一套能夠快速客觀評估新生兒狀況的方法,幫助醫護人員積極救治病嬰,奠定了新生兒科的基礎,並挽救了無數危急新生兒的生命[4]

為生命奮力到底,但也知道醫療極限並接受結果

然而,劇中鴻鳥醫師也感慨說出:生產最終還是看結果,即使在過程中醫療團隊盡了最大的能力,如果結果不是所預期的,那醫病之間的信任關係很可能瞬間崩解。很特別的是,此劇中倒是沒有提到醫療糾紛的情節[5],只有一件因為產婦胎盤剝離緊急生產,嬰兒缺氧成為植物人,媽媽又在產後子宮大出血去世,父親無法承受此不幸結果,拒絕將嬰兒帶回家裡,而由醫院長期收治照顧的劇情。

在這部片子中,對於醫師無法挽救產婦或嬰兒的生命,或未能及早診察出妊娠異常並採取預防措施,內心所感受到的懊悔與衝擊有許多深刻的描寫。任何一次非預期的病情變化與結果,不僅是病家的危機,也是對醫療照護團隊的打擊。

美國骨科醫師與作家Michael Collins以在梅約醫院接受住院醫師訓練的經歷寫過一篇文章〈媽媽寶寶怎麼可以死?[6]〉,記錄一位年輕、懷孕40周的孕婦,可能是因為動脈瘤破裂而心跳停止送到急診室搶救,經過半小時的CPR(心肺復甦術)急救仍無法使病人恢復,陷入兩難,因為若不繼續CPR,孕婦便沒救,繼續CPR,則腹中胎兒必死無疑。當下外科資深住院醫師決定剖腹救胎兒,但是從病人腹中取出的嬰兒經過新生兒科團隊的搶救也是無法存活。那時在場的醫護人員忍不住悲傷流淚,感到無比的挫折。

醫療照護確實是一個高壓的職場,醫護人員受社會和病家託賦相當高的責任,但實際面對的是無法完全掌控的病情,使用的是絕非完美的醫學,和有限的知識,因此醫療的結果常常無法盡如人意。難怪國美的調查研究發現約有10-12%的醫師有酗酒或依賴藥物的問題,比例不比一般人低,除了醫師比較容易取得藥物之外,工作壓力也是主要的原因[7]

臨床人員與病家對醫療結果有很高的期望,共同為此目標奮鬥是醫療進步的原動力。不過,我們也要清楚體認到,醫療是有極限的,無法完全主控生老病死的進展。我覺得這是《產科醫鴻鳥》所釋放的另一個寶貴訊息。

我心目中理想的醫療人員是能夠在尊重病人的意願和決定的前提下「盡人事,聽天命」,同時具備,為病患拚到底、不輕易放棄的決心和行動力,但又要懂得並接納醫療與自己能力的極限,知道何時該放手,並學會調適這兩者之間的巨大心理落差。

美國著名的神學家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有一段廣為傳頌的禱告文,我相信對面臨臨床重大考驗的醫護成員與病家都能夠提供貼切的啟發和鼓勵:

「求神賜我勇氣,去改變我能改變的,
賜我寧靜的心,去接受我所不能改變的,
並賜我智慧,去分辨哪些是可以改變,哪些是不可改變的。」

用藝術人文豐富醫療生涯

對於天天在醫療第一線搶救生命、面對病痛悲苦、和承受高壓與不確定感的醫者和臨床工作人員來說,臨床工作以外的適當休閒興趣或活動是不可或缺的,有國外的研究指出缺乏休閒活動的醫師比較容易有酗酒或依賴藥物的問題[8]。藝術人文的素養與興趣可以幫助人們在心靈上超越客觀的困境,從中得到平靜、鼓舞和靈感去尋求突破。

《產科醫鴻鳥》中,主角鴻鳥櫻在醫師身分之外,也是一位神秘的鋼琴演奏家,以「Baby」之藝名,風靡於鋼琴餐廳。很有趣的是,確實有相當高比例的醫師具備很好的音樂造詣。最有名的一位是非洲醫療宣教師史懷哲醫師,他是世界著名的管風琴演奏大師和巴哈音樂的權威。國內的醫師也不遑多讓,前衛生署長李明亮醫師拉了一手很棒的大提琴;台大婦產科教授許博欽醫師自小學習小提琴,現在仍經常參與管絃樂團的演出;小提琴家林昭亮的太太何瑞燕是旅美兒科醫師,也有很好的鋼琴琴藝。

醫聲室內樂團是由一群琴藝精湛的醫師所組成樂團,經常舉辦慈善公演,其創團團長張智欽是台北市立聯合醫院仁愛院區牙科醫師,得過許多國內音樂比賽獎項,更受邀參與多次小提琴協奏曲擔任獨奏及室內樂的演出。醫聲室內樂團的指揮高錦弘醫師是眼科醫師,不僅是小提琴家,也取得東吳大學音樂研究所碩士,主修管弦樂指揮。我所服務的醫院中也有多位業餘音樂家,包括大提琴、長笛好手和樂團吉他手與主唱。前門諾醫院兒科主任林哲雄醫師(筆名林衡哲)是著名的樂評家,馬勒音樂的專家。

根據統計,美國醫學院入學申請者當中,錄取率最高的不是念生物系或醫學預科的學生,而是音樂系畢業的學生;已故的耶魯大學醫學院院長、著名的醫學人文作家Lewis Thomas1994年所做的統計指出音樂系畢業的申請者大約有66%的機會能夠錄取進入美國的醫學院就讀,高於生化系畢業生的44%[9]。雖然這項統計可能有因為申請醫學院的音樂系畢業生樣本偏低所造成的偏差,卻也透露出音樂和醫學之間的微妙情緣。

有人說音樂和醫療的共同點在於這兩者都有療癒的功效。醫療從事的是直接的、偏重身體的療癒,音樂帶給人們的是心靈的撫慰、喜悅、感動和療癒,這兩者都能夠積極提升生命的轉變與更新。《產科醫鴻鳥》劇中,我們看到鴻鳥醫師不僅用醫術療護病人,更用琴藝療癒聽眾和他自己,我相信所有觀眾也都被片中的琴聲感動與安慰。這實在是這部影集中非常獨特、令人激賞的完美配搭。

這部影集對現代社會有很高的療癒價值。它真實地反映出許多日本社會的現象,台灣也有相同的問題,諸如產婦高齡化所帶來生產風險的增加、社會邊緣人健康不平等、單親教養、低生育率、醫護人力短缺、醫病互動緊張等等。但是劇情除了點出這些問題之外,也為我們指出希望由醫療照護團隊和病家所代表的社會各界合作努力,共同營造溫暖、信任、安全的孕產守護網與社會環境,讓婦女與家屬安心培育下一代,用整個社會的力量去支持每一個幼小生命的成長與健康。我們也期待在醫病之間有更多的了解,互信,以尊重生命的情懷盡力消除病痛,對努力的結果心存感恩,不留任何的遺憾。


(本文2016年6月19日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322/article/4418


[1]黃富源,《悠悠醫者心半世紀獻身台灣兒童醫療的故事》,雅歌出版社,2015年。第136頁。
[2]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產婦順利生產,就要用雞酒來坐月子和補身體,並慶祝新生命的到來;可是若不幸難產而死亡,那就必須裝入棺材板埋葬,令人哀痛。生產的結果竟是如此天壤之別!
[3]葛文德(Atul Gawande)著,廖月娟譯,2007年,《開刀房裡的沉思:一位外科醫師的精進》,天下文化出版。第193頁。
[4] 同上,第217-221頁。
[5] 其他三部醫療日劇中都有醫療糾紛的劇情。不過與其他先進國家比較,日本社會的醫療糾紛發生率偏低。
[6]邁可.柯林斯(Michael J. Collins)著,楊慧莉,蘇偉儀譯,〈媽媽寶寶怎麼可以死?〉,在《住院醫師夜未眠:梅約醫學中心魔鬼訓練全記錄》,天下文化出版,2006年,第76-84頁。
[7] Keith H. Berge, Marvin D. Seppala, and Agnes M. Schipper, Chemical Dependency and the Physician. Mayo Clinic Proceedings. 2009 Jul; 84(7): 625–631. http://www.ncbi.nlm.nih.gov/pmc/articles/PMC2704134/

[8] LJ Merlo, S Singhakant, SM Cummings, LB Cottler, Reasons for misuse of prescription medication among physicians undergoing monitoring by a physician health program. Journal of Addiction Medicine. 2013;7:349-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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