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照護組織行為」這門課當中老師會指定三種組織行為相關的理論給每位學生,我們就要針對被指定的組織行為理論自己去收集資料,整理各個理論重要的概念、假設、模式架構、優缺點、在實證研究與管理上應用,並在課堂上簡報介紹給其他同學。我最近要報告的理論叫做”Situated Learning”,這個理論或概念並不是從組織管理學界或組織心理學界在機構中或實驗室中所發展出來的,而是由一位社會人類學者Jean Lave[1]在她的田野民俗誌(ethnography)研究中所歸納提出來的,後來被廣泛運用到教育界,成為一個重要的教育理論。組織行為學界也開始借用situated learning (SL)的概念,來研究組織或組織成員的學習。
學徒制中的學習(Apprenticeship)
Jean Lave曾經在西非賴比瑞亞的傳統部落(Vai and Gola)中長期觀察裁縫師傅與學徒之間的互動,讓她發現這些學徒的裁縫技術學習並不是像我們所想像的依照正規的步驟從頭開始學起,比如先學量身、拿剪刀裁布,再學縫合。她所觀察到的反而是師傅教學徒先學簡單的縫合,先有機會接觸成品,像是去送成品給顧客,或去替師傅傳遞訊息給其他的裁縫師。學徒就在這些看似打雜的工作中,慢慢對這個行業有一個整體的瞭解,也與其他的裁縫師與學徒有機會互動;經常是其實師傅教自己學徒的東西不多,反而是學徒從與其他裁縫師與學徒的互動、交談與觀察中學到不少相關的技術。
Dr. Lave也從其他幾種行業或團體的學徒制的記載文獻中發現很類似的情況。其中一個是墨西哥猶加敦半島(Yucatán Peninsula)上馬雅部落的助產士或產婆[2](midwife)的養成。這些產婆絕大多數是一代一代傳承下來,產婆的女兒從小就耳濡目染,接觸許多與接生有關的工具,幫擔任產婆的阿嬤或媽媽清理接生相關的東西,越長大後,慢慢有機會跟著去看媽媽幫別人接生,並漸漸參與協助接生的工作。等到自己有生產經驗,對整個懷孕與產程有更實際的體驗後,參與接生的程度也越深,對接生的知識也有更豐富的瞭解,漸漸具備接生的能力;而這時阿嬤或媽媽的體力也比較差了,因此便由年輕的第二代逐漸挑起接生的重任,自然培養出新的產婆,使相關技能傳承下去[3]。
在Jean Lave與Etienne Wenger合著的”Situated Learning: Legitimate Peripheral Participation[4]”這本書中,還有提到其他三個行業或團體的學徒實例(apprenticeship)。第一個是美國海軍一艘船艦上舵手(quartermaster)的培養,雖然有專門的舵手養成學校教導基本的知識與海事詞彙給新人,但是艦上的舵手長通常比較喜歡完全沒有經驗的新人來到鑑上完全從頭學起。一位舵手的新學徒要成為一位熟練能夠獨當一面的舵手中間要經過六個階段,每一個階段必須達到熟練的地步才能進入下一個階段。新學徒一開始是瞭解船艦上的規矩與行為,然後學習操作周邊的儀器如回聲測深儀(fathometer)或望遠鏡;畫定位圖;擔任舵手的助手,在旁閱讀迴轉儀羅盤提供方位等;等相關週邊技能都有一定的程度時,就開始在資深同人的監督下擔任舵手,若有問題,資深同仁會馬上接手處理;經過日積月累的實習與參與,到真正熟練時,便可以成為一位可以獨立操舵的人員,同時成為新學徒的指導者。整個的過程大致是從一位航海與入港相關資訊的提供者到一位整合資訊的掌舵者。
另外一個有趣的實例是「匿名戒酒者協會」(Alcoholics Anonymous, AA),這也是一個採取類似學徒制,幫助有酒癮者戒酒的互助團體。AA鼓勵每位新進會員尋找一位成功戒酒一年以上的同性資深社員擔任自己的幫助者(sponsor),教導新進會員一一遵循該會所使用的12步驟戒酒方案(Twelve-step program),從一位「喝酒的無酒癮者」(drinking non-alcoholic)成為一位「不喝酒的酒癮者」(non-drinking alcoholic[5])。AA幫助會員戒酒主要是透過聚會,在聚會中,資深會員會講述自己酗酒與戒酒的故事與經驗,新戒酒會員剛開始是去聆聽資深戒酒者的故事,當參與的程度愈來愈加深時,新會員也被邀請分享自己的經驗以及體驗到自己需要戒酒的原因,大家彼此鼓勵打氣,會議結束前資深會員會邀請與鼓勵新會員決志在未來24小時內克制自己不要喝酒。在AA的戒酒12步驟中,新會員在幫助者的指導下,一步一步去深化戒酒的體驗、力量與實踐。從感受自己力量的不足,到體認到需要一位全能的神的幫助並向祂承認、委託,也向曾經被自己傷害的親人朋友道歉,並透過靈性的操練(如禱告、冥想等)讓自己親近上帝,取得足夠的力量來強化自己的戒酒持續力。幫助者會視新會員的進展情況,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帶領他們漸漸深入戒酒的行動與在社群中所扮演的角色。當新會員參加聚會的程度與戒酒的步驟越深入時,她們也愈能夠分享自己的經驗與故事,對AA有更多的瞭解,包括所用的語言、運作的方式、互動的文化等,並培養自己幫助別人戒酒的能力,並開始有機會擔任新會員的幫助者。在這個戒酒的學徒過程中,不僅戒酒者的喝酒行為改變了,他們的想法、自我了解、社會關係、對AA的認同也都產生改變。
這本書中最後一個行業學徒的例子,是有關一個美國超市中的肉品切割處理學徒。相較於前面四個學徒的實例,這個例子並沒有達到有效學習的境界,因為這個超市中的肉品處理學徒的實習並不被該肉品部門的主管(也就是該學徒的師傅)所真正認同,雖然表面上該位主管接受屠宰業協會的安排讓該位學徒到超市中實習,但是卻將他安排在看不到其他肉品處理人員作業的地方,從事與肉品處理不相干的工作,而沒有機會與其他人互動,工作內容也沒有隨著時間有所調整,因此實習結束時,該位學徒對超市肉品處理的知識與技術還是沒有實質的進步。
在這些例子中,有許多的差異,比如馬雅產婆與賴比瑞亞裁縫師學徒的養成是比較隨性的過程,船艦舵手與AA資深會員的進展有一定的步驟;每種行業學徒的養成時間也不一樣,產婆的養成必須二、三十年,裁縫師與船艦舵手可能得花上好幾年,AA的資深會員短則一兩年,長則好幾年;入行的條件也都不太一樣,像裁縫師有較正式的拜師或入行儀式,產婆是透過世代相傳,AA會員必須加入成為會員,船艦舵手則是參加專門的訓驗學校或招考。但是這些學徒實例也指出許多有關學習共通的現象與道理,瞭解這些背景對於理解situated learning (SL)的內涵有很大的幫助,事實上SL就是從這些實例中被歸納出來的。
Situated learning的內涵
在”Situated Learning”這本書中,Lave與Wenger用到一個重要的概念—”legitimate peripheral participation in communities of practice”來說明SL,我們可以再把這個概念分成兩個部分,其中legitimate peripheral participation是此書的副標題,另外communities of practice (行業社群)可能是Etienne Wenger[6]提出來的。
學徒從事學習的場域是某一種行業的社群(a community of practice),行業社群不只是指該行業的技術而已,還包括裡面的人(師傅、其他學徒、上下游供應商、顧客等)、生產/服務活動、行規、互動關係、訓練程序、所用的語言與詞彙、認同感、對該行業的想法與對所處社會環境的看法。行業社群本身是會變動的,而且不同的行業社群也會與其他的行業社群有所互動。但每一種行業社群有自己的特殊的內容,形成一套獨特的學習與運作體系。
當一個新學徒進到某個行業社群中時,他必須從該社群的邊緣位置開始參與,先從事一些非核心但是必要的工作,像是一些師傅交代的瑣碎打雜事務,這些工作的共通點是都屬於該行業不可或缺的工作,但是就算新學徒沒有做好也不至於對該行業的主要任務或成果造成太大的危害。當學徒將邊緣的工作做得較熟練時,便逐漸往該行業社群的中心移動,參與較重要的工作,並從中學習,最後變成位居該行業社群中心的重要成員,充分參與該行業的運作。這種由行業社群邊緣往中心漸進參與式的學習,便是situated learning的主要內涵。
學徒在行業社群中的學習不只是向自己的師傅學習,其實最主要的學習可能是透過自己的觀察、實做、參與、向其他學徒同儕或別位師傅的請教與互動中獲得需要的技能與知識,並對該行業有更豐富的瞭解,對自己的功能與定位也逐漸有明確的輪廓。其實我覺得我們可以將SL理解成「從觀察與實做中學習」、「參與式學習」、「在職學習」、「與同儕、師傅與專家的關係學習」、「從實際社會場合中學習」與「為社會實際需要而從事的學習」。
SL與正規的機構式教育有很不一樣取向,機構的教育與學習場合要比SL正式許多,課程都是經過特殊設計的教材,而SL則大多沒有一套明確的教材,所學習的對象與媒介,就是實際的參與和行業社群相關的一切活動。機構學習所獲得的知識絕大多數是抽象、概念型的知識,而從SL中獲得的是實務與應用性的技能與知識。在教育機構中,師生之間有很明確的互動關係,老師扮演的是指導的角色,教學的功能很顯而易見;但是在SL中,師徒關係很多元化,甚至有時是相當模糊不清,沒有一套既定的模式,教學的活動很不明顯,反而是有很多的自我學習,比如AA成員從講述自己的故事中學習與反省,強化自己的戒酒行為。在學習的動機方面,教育機構中學習的動機比較傾向被動,是由指導式的教育與想要去造就人、改變人的動機所推動;在SL中,學習動機來自社群中關係的互動以及想要在行業社群有更進一步的參與感,從社群邊緣往中心移動的過程中會帶給學徒很大的滿足與培養自我的肯定。
不過要注意的是,SL不一定就是有效的學習,像前面超市中肉品區的見習學徒的例子,他的參與不被師傅所真正接受與認可,因此即使參與了,但並沒有獲得學習的正當性(legitimacy),因此並沒有產生實質的參與和學習機會。
其他實例
我覺得SL的概念相當有意思,但並非新的東西。我們自己的經驗中可能就有不少SL的經驗。我小時候開始在教會學打桌球,是由教會青少年團契中高中的哥哥們教的,他們不是一開始就叫我桌球的基本動作,而是叫我先幫他們撿球,從練習撿球的技術開始。等撿球撿到他們滿意了,才教我讓球在球拍上連續彈跳,練習持拍的穩定,再過來是練習對著牆壁擊球,等這些都很不錯了,才開始學基本動作以及對打。當時覺得很好玩,連撿球也撿得很高興,覺得能夠一步一步像哥哥們那麼會打桌球是當時心中主要的動力。其實很多球類選手的養成也有類似的過程,比如新的籃球隊員並不是一開始就上場比賽,而事先幫正式球員服務打雜,並學習場上的各項工作,準備練習的設備等,然後再參與練習,漸漸有更多上場比賽的機會,從中累積更豐富的技巧與經驗,後來變成球隊的主將。
在醫師行業社群中,見習醫師與住院醫師的訓練過程也是比較接近SL的模式,見習醫師或新進的住院醫師先是跟著總醫師或主治醫師觀察,撰寫個案研討會的會議紀錄,幫主治醫師跑腿調病歷、看報告,或在開刀房中擔任主治醫師的助手,等對這些邊緣工作比較熟悉了,主治醫師才會漸漸放手讓住院醫師去從事病人的診治,或讓住院醫師動手為病人執刀等醫療的核心工作。在此過程中,第一年住院醫師再慢慢往第二年、第三年住院醫師、總醫師邁進,後來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主治醫師,在醫療社群中取得充分參與的地位。
對組織管理的啟示
SL的概念對於學習型組織有很好的啟示,SL告訴我們,學習不只是在課堂上或正式的教育訓練課程中,其實組織成員每天實際的作業中到處都有學習的機會,組織必須提供成員開放的環境與學習的方向,鼓勵他們在組織與相關行業的場境中多方學習。這當中主管與領導者扮演很重要的角色,主管必須賦予其屬員學習的機會與正當性,最具體的方法就是接納屬員,對屬員表示重視,並介紹給其他部門的同仁或主管,甚至其他機構的專家與同儕,這樣都會擴大其在行業社群中的學習網絡與社會關係,增加許多學習的機會。此外,組織必須對成員學習的階段與在行業社群中的生涯發展有一些規劃,形成一種漸進式的學習與參與模式,做為組織成員自發性學習的方向與動力。SL也強調資訊的流通在學習中扮演很重要的功能,因此在組織學習上,主管要確保組織成員所需要的行業或專業資訊能夠互相流通。如果能夠這樣做,整個機構所爆發出來的學習能量將是非常可觀的。
只是我覺得SL並非萬能,也有它的限制。比如SL對於實用技術的學習很有幫助,但是對於抽象知識與技能的學習可能就比較有限,我在想像微積分、量子物理或計量經濟學有沒有可能完全透過SL的方式去學習?目前我認為是如果新學習者如果沒有具備基礎的學理,應該是很難進入這個專業社群中去參與學習。還有,SL對某種技能的熟練很有幫助,但是對於技術或知識的創新也許就比較使不上力,因為SL基本上是一種行業社會化的過程,這個過程會強化成員對該社群的認同與熟悉,但會不會因此減弱他們對社群既有規範與成果的質疑能力,於是降低想要創新改變的動機。組織在應用SL時,必須注意這些潛在的限制,以便將SL運用到最恰當的方向與對象上面,使組織學習發揮最大的效果。
[1] Dr. Jean Lave在哈佛大學取得人類學博士學位,目前任教於柏克萊大學地理系與教育系。
[2] 我覺得在傳統社會中,midwife應該是用產婆或接生婆來形容比較貼切,因為助產士比較是現代證照制度下的稱呼。
[3] 我覺得台灣在西方醫學傳入以前,產婆的養成應該也是類似這樣的情況。
[4] Lave, J. and Wenger, E. 1991. Situated Learning: Legitimate Peripheral Participa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5] 剛開始我一直不懂從一位喝酒的無酒癮者(drinking non-alcoholic)成為一位不喝酒的酒癮者(non-drinking alcoholic)到底是甚麼意思。後來去看AA的Twelve-step program,並瞭解AA是一個透過基督教信仰從事戒酒的團體,才逐漸體會出這句話的涵意。基本上AA相信一個酒癮者要決心戒酒,首先必須體會到自己是一位酒癮者,(這個想法是從基督教中相信人若要轉向上帝,首先必須要承認自己是一個有缺點的罪人一樣),而且必須認知到自己是一個終身的酒癮者,隨時都有可能再被酒癮所引誘。AA認為酗酒者與戒酒者最主要的差別就在這裡,酗酒者通常不自覺有酒癮的問題,而想要戒酒者便是開始體認到自己的酒癮問題,才會想要有所改變。AA要幫助一位酗酒者的,除了是從喝酒到不喝酒的行為之外,更重要的是自我意識的改變,從不知道自己是一個酒癮者變成一個具有酒癮意識的人。體認到自己的酒癮事實並不是壞事,反而是時時警惕自己,對喝酒保持戒心的幫助。
[6] Dr. Etienne Wenger是資訊科學的博士,主修人工智慧,後來在一間教育研究機構服務,因此認識ean Lave,兩人合著”Situated Learning”這本書。現在Wenger則是開自己的教育工作室,從事研究、教學訓練與專業諮詢的工作,積極推廣learning in communities of practice的概念與實務。他的個人網頁是:http://www.ewenger.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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